读廖名春《积极继承与“批判继承”》(《中华读书报》1998年7月15日第11版,以下作《积极》)一文后,觉得在“继承”问题的重要性和复杂性上,与《积极》所论颇有同感,虽然《积极》大言其重要性而未明其复杂性。“继承”问题,因为关涉思想方法和实践原则,“从本质上说”(用《积极》喜欢的一个字眼儿),是一个解释世界(解释文化)并变革世界(变革文化)的问题,十分复杂,自然也重要。
《积极》从钱穆谓“研究本国历史者,应对本国历史具有温情与敬意”立论,推论其“积极继承”说,以取代“批判继承”论。此立论和推论似可商榷,这与“批判继承”是否能够并且应当被取代无关。
“温情与敬意”首先是西方所谓“专业忠诚”意识的体现和本土化陈述。钱穆“最后的遗稿”、“最后想要向友人说的话”、“晚年最后的成就”和“发明”,用钱氏夫妇的话说,是篇题为《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》的短文(1990年5月端午节口授成文,载于中华书局《中华文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———中华书局成立80周年纪念论文集》,1992年)。文中认为,“世界文化之归趋,恐必将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”,但这“中国传统文化”“之归趋”,是为了“使全世界人类文化融合为一”。钱穆深知此论乃学术问题,也有感于学界论此的流弊,强调“学术是不能乡愿的”,可见到最后,钱穆都未离开“专业忠诚”来泛论对本国文化和本国历史的“温情与敬意”,也不等于说,他自己并号召我们只对本国文化和本国历史“具有温情与敬意”。“温情与敬意”地对待研究对象,适于“研究本国历史者”,也适于研究他国历史者;适于研究本国熊猫者,也适于研究他国袋鼠者;适于研究核子者,也适于研究多莉者;适于研究地震者,也适于研究海啸者,不管对什么,没有”温情与敬意“,就不是“研究”,而是糟蹋或别的。所以,此说可作专业工作的通则,或作实践理论的例证。钱穆似乎无意游弋于专业工作和非专业工作之间,把“温情与敬意”随意外推,无限上纲,使之上升到思想方法和实践原则的高度。对“温情与敬意”的“格义”,不是钱穆的事,继承钱穆的“温情与敬意”说,也要对其复杂性保持尊敬和反省,这实在是因为“学术是不能乡愿的”。
既然继承是复杂的,“从本质上说”,就没有什么独断的继承方法,若说”批判继承”不行,恐怕《积极》一文积极提举的“积极继承”也未必行,何况“批判”多少还提供了一种选择的方法,而“积极”只是个态度问题?
按照“中国的文化传统”来理解,“积极”对应“消极”,不对应“批判”。积极、消极与批判是修饰关系,不是否定(对立)关系,诸如“积极批判”和“消极批判”或“积极继承”和“消极继承”之类字眼,恐怕不是“中国的文化传统”的“异己”,可见修饰性形容词本身唱主角的机会,是不大可能太多的。所以“积极”取代“批判”,尚须假以时日,要经“语言学转向”。
若非为了取代,事情似乎好办一些。比如,能否提出用“积极批判继承”限制一下“消极批判继承”呢?从“积极批判继承”和“消极批判继承”中,抽掉“批判”,将会怎样呢?曰“积极继承”,曰“消极继承”。谁是“积极继承”者?沿袭“定制”的帝王将相;谁是“消极继承”者?使用现代物料进行伪科学和迷信活动者。
看来,这与“批判继承”是否能够并且应当被取代有关。现在(社会主义初级阶段)讲“继承”,是不能没有“批判”的,而没有“积极”,却无伤大雅。对“继承”二字,每增加一个修饰语,就使其生发的天地小了一圈,修饰语越多,继承的可能性越小。所以,拿掉“积极”二字的“继承”,有利于“继承”的多样性发展,有利于“继承”的选择性发挥,有利于“继承”的主体性发扬。此三个“有利于”,实际上表明,独断(一元)化继承的必然“归趋”是没落。
我们有选择“积极批判继承”的权利。此等“继承”,诚然出于“爱”,但若仅仅出于爱,继承就只是一个情感问题,大不了还是一个道德问题。相信今论“中国的文化传统”者,多不是仅仅从道德幻象和心理满足来考虑它。继承,既可能因可爱而“继”,也可能因可用而“承”,还可能因可信而“继”,亦可能因压力而“承”,更可能因鸡肋而“继”,等等,不一而足。世纪之末论“继承”,当出于超越和创新的需要,因为我们总不应停留在孕育了“中国的文化传统”的古代中国(特别是封建专制的)变迁层面上而深怀“温情与敬意”。这“超越和创新”是一种否定,是一种关乎中华民族和文化传统的命脉的否定,是以一种前瞻的炽热的深情的态度,通过学习、研究和裁断,也就是通过“批判”或“慎重的批判”(不慎重的“批判”不是批判,而是妄断乃至破坏)所作的“否定”的选择。
“批判继承”讲的当是一种主体选择方法。如果这个方法是以“阶级斗争”为指导思想的话,那么,第一,不应排除阶级分析方法的现实意义,这可从蛇与草绳的关系中获得警惕;第二,不能排除好思想方法被人不怀好意地用而变坏的可能性,经与和尚的关系此间是有说明意义的;第三,不能排除不同指导思想相互融通的可能性,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对我们有启发。其实,阶级分析方法有某些局限,其他任何方法,恐怕都不可能没有局限。在“继承”问题上,《积极》指出,“从近代以来到‘文化大革命’,我们的教训够多了”,这恰恰说明,“批判继承”不是近代以来所有“教训”的万恶根源。比如“科玄论战”时,粉墨登场的主角不是阶级斗争理论指导的批判继承方法,那不同样留下了很大的空间让我们去开拓吗?
好在我们终于认识到,方法,既不是万能的,也不是独断的;态度,倒可能是万能的,也可能是独断的。如何在继承的方法和态度上进行有意义的选择、整合和创新,是一个跨世纪问题,比“千年虫”难治———“继承”是一个跨文化的“万年虫”问题。